(抱歉,看看能不能调整到上午更新。)
“艺术的迈达斯悖论——”
萨拉说。
在一个艺术家职业生涯的道路上,会经历一个接着一个的选择。
她和顾为经假定世界上存在有这样的一个成功艺术家,叫做“迈达斯”。
迈达斯是一位画家,音乐家,雕塑家,演员或者歌星都无所谓,他是因为才华,技法,创造力,美学精神,还是营销,炒作,市场投机,金融泡沫被人们所关注的也都无所谓。
不在乎过程,只去讨论结果。
结果就是迈达斯是一个好运十足的家伙,他成功了,并且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他会变得越来越成功。
在现代的艺术市场,通常而言,越成功,你就会越富有。
越来越成功。
便越来越富有。
最后——他就变成了一位财富的炼金术师。
这位艺术家可以获得他想要的任何东西,他可以买到世界上任何可以用货币所购买的东西。一栋房子,一艘游艇,一座私人动物园……什么都可以,只要用他的手指轻轻去触摸就行了。
“但是,他也无法买到任何东西。顾先生,你认识点金术师迈达斯么?”
那是那天,萨拉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艺术总监女士在他的简历上随手打了个分,就挥挥手,直接让顾为经滚蛋了。
老太太溜达回了原来的那间房间,继续刚刚中断的面试。
是的。
其他评委一个问题都没问,一句话都没说,他进门,萨拉也进门,把他怼了一遍,给他讲了一个没头没脑式的奇怪的故事,然后就把顾为经打发走了。
“你认识点金术师迈达斯么?”
顾为经曾经把这个迷语人式的问题,在回去的路上,问以身边来接他的人。
不负期待。
当他觉得困惑的时候,神奇的小海螺……呃,神奇的杨老哥总是能给他回答。
这个大师项目还是比较重要的,威廉姆斯带了经纪人,杨德康也想要跑过来看看,没做成顾为经的经纪人,但他还可以主打一个氛围感陪伴感。
顾为经觉得太隆重了,不好意思。
杨老师退了一步,他说圣诞节都放了假,连酒吧都不开门,他闲着也是闲着,于是等项目结束的时候,顾为经也就别打车回去了,他直接开了自己的车来接他。
杨德康正带着大蛤蟆镜,开着大敞篷,音响里播放着《大城小爱》,欢脱的在笔直的高速公路上奔跑着,顺便大声吐槽着威廉姆斯,并表示——看,顾老弟,这就是你的问题,要是有他杨老哥在那里,还能出这种破事?
什么崔小明,威廉姆斯,看他杨哥不油死他!保准让这种家伙气的火冒三丈,还还不了嘴,活活噎死,懂伐。
听见顾为经的询问。
杨德康把车速放慢,调低了音响的音量,随口问他指的是奥维德的神话剧《变形记》么?
迈尔斯是其中的一篇短剧的主角。迈尔斯向着酒神狄俄尼索斯许愿,让他获得了一种强大的神力——能够将指尖所触摸的所有的一切,全都变成黄金。
迈尔斯欣喜若狂。
他就这样变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也变成了一无所有的人。
因为他生活中的一切,只剩下了黄金本身,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酷刑。
“他想喝水,水在触碰在他的嘴唇的瞬间变成了金液。他想吃肉,拿起肉的瞬间,便变成了沉重的金块。”
据说。
迈尔斯张开双臂,去拥抱自己的女儿,于是,他的女儿在瞬间变成了黄金铸成的人偶。
“顾老弟,很多古希腊神话剧都是这样的调调,而且逻辑不严谨,我就想唉,都是一套体系的世界观,要是迈尔斯遇上了坦塔罗斯,这两个倒霉蛋一起嗷呜一口,去吃一根烤肠。你说,这根烤肠是先会变成幻影,让迈尔斯咬一个空呢?还是先变成金块硌掉坦塔罗斯的满口大牙呢。也许是先变成了幻影,再变成黄金,嗯,不对不对……”
老杨伸长了脖子,对着迎面灌来的风,嗷呜嗷呜的咬了好几口,看上去代入感很强。
颇像是认真争论着超人和蝙蝠侠到底谁更强的阿宅。
顾为经坐在718的跑车副驾室的座椅上,怀里放着一张“7000”欧元的基金会支票。
如果有一天。
一位艺术家成为了迈尔斯,那么他到底是因为好运,是因为才华,还是因为营销与炒作走到了这个位置,都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只是黄金的生产机器。
他能用作品换取世界上几乎一切的事物,而他所创作的一切作品,肉,水,还是心爱的女儿,又永远都只会闪烁着一样的黄金光泽。
“思考你的作品为什么而存在,思考你想要追寻的自己,要比技法,比一幅画,比一首小提琴曲演奏本身,更加重要。”
或许对。
或许不对。
这就是萨拉心中,关于艺术行业更重要,更本源的问题,也是想要成为“艺术大师”所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这也是为什么,在场的三十多位学生里,无论是最优秀最闪烁的,还是相对“平庸”的那些,无论维克托怎么的努力,无论威廉姆斯小提琴拉的再卖力,再出色,都在这里,一视同仁的被萨拉打了“U”,不及格的原因。
对了。
有一个例外。
这场对于“艺术大师”的面试里,只有一个人被萨拉打了其他成绩。
顾为经。
两个极端。
威廉姆斯是整个面试期间,进入房间后耗费时间最长的学生,顾为经则是整个面试耗费时间最短的学生。
他就走进去,向评委问好,然后被别人喷了一遍之后,尴尬的走出来。
全程耗费时间也就不到十分钟。
而顾为经他竟然在萨拉的手里,得到了个“M”。
德国的评分体系。
得分数字越低,评价越高。
U,是六分,ungenugend,未及预期,意味着“不及格”。
而M,是五分,是德语里mangelhaft的缩写,比六分的“不及格”要稍高一档,意思是……抱歉,还是不及格。
4分才是及格成绩。
无论5分和6分,都是一样不及格,大约相当于百分制的考试里,考了25分和考了45分之间的区别。
顾为经来到德国一年,发现这里的教授打分其实没有想象里的那么古板和严苛。维克托告诉顾为经,你要就是想划划水,摸摸鱼,那么很多欧洲的大学就是天堂。除非遇上了塞缪尔·柯岑斯这种明显有报复社会人格的老师,否则教授往往会给你留几分面子,只要你学了,成绩就不会特别特别的难看。
艺术这种门类,和高等数学有一定差异。
除非根本不交作业,不来考试,老师看你太不顺眼,觉得这人学习态度有问题,可能才会给你打个“U”。
否则,基本上,“M”就是一个人能拿到的最糟糕的成绩了。
M相当于,哪怕你题实在不会做,没办法,在答题纸上把题干原封不动的抄写了一遍。老师捏着鼻子,抬抬手,在手指头缝里给了你个辛苦分。
顾为经也就相当于是萨拉皱着眉头,捏着鼻子,抬抬手,老太太在手指缝里施舍了他一个辛苦分。
纵观年轻人整个学生生涯,他从来没有过任何一次的考试,因为别人给了他一个“不及格”的辛苦分而感受到荣幸过。
传统印象里,这是考出来要哭的分数。
这个白发老太太做到了。
对比起可能真的哭了的维克托,和拉小提琴拉的手都冒烟了的威廉姆斯。尽管最后周日的时候,项目的综合考评结果,顾为经仍然要略微低于威廉姆斯。他是综合所有评委意见后,评价最高的学生,顾为经是第二名。
可顾为经竟然还觉得挺荣幸的。
——
整个圣诞节假期期间,伊莲娜小姐都不在牧场里。
安娜就算如今不再担任《油画》的艺术总监,她身上也有着大量的其他身份标签。她是《油画》的私人股东,一些艺术院系的赞助人。
整个伊莲娜家族,有着非常庞大的产业雇员和金融资产体系。
解释起来有点复杂。
安娜日常几乎不参与这些产业的任何经营,由经理人团队负责这些方面的事务,而那些大量的股份,不动产,很多都是“永久性质”的。
按照她们的家族传统,关于财产方面,继承人需要遵循两条铁律。
首先,最重要的一点,土地和头衔永远不允许被“分割”,每一代有且仅仅只允许有一位继承人。
这一点其实是很残酷。
伊莲娜小姐的太爷爷那代,兄弟姐妹总共有个四个人。
在遗嘱里,安娜的太爷爷继承了数百万亩的土地,股份以及相关的金融资产,至少价值如今的几十亿美元。而另外两位兄弟和一个妹妹,则总共只分到了几匹马,一两条猎犬,以及一座小花园。
九头牛身上的一根毛。
理论上来说。
分家以后,他们连继续住在从小长大的伊莲娜庄园里的权利都没有,稍微不成器一点的,甚至可能昨天还是大公子哥,大小姐,明天就在街上喝西北风去了。
通常事情不大会做的这么决绝,一般来说,做为继承了99.99%家族财产的人,所承载的道德责任就包括了供养其他人的生活,为兄弟姊妹付账,偿还债物,维系日常生活用度,且不问任何缘由。
按照“潜规则”,一般最少最少最少,要供养姊妹直到出嫁,并且给她们支付一笔定期付款的年金,十九世纪也不乏出现,哥哥把庄园卖了,替炒股炒破产的弟弟还债的故事。
但这是“道德”,不是法律。
也就是我愿意给,你才有,我愿意让你住,你才能住。
或者说。
你听我的话,你才有,你不听我的话,你就什么都没有。家族继承制度完全是赢家通吃的体系。
第二点就是,家族很多不动产土地是不允许被变卖的。
这一点在如今已经没有法律效益,更多的是一种习惯。
包括安娜本人,她做为伊莲娜家族的唯一直系继承人,她其实实行的也是一种古老的“年金制”,也就是平常几乎不参与各种基金和产业的打理,只负责享受分红和收益。
平常很悠闲,到了圣诞节和新年这种日子。
伊莲娜小姐反而非常非常的忙,各种各样的必须参加的社交场合就没有能够停歇休息片刻的时候。
早在三天前,安娜就返回了奥地利的家里。她会一直休假也可以说一直忙碌到一月中旬的时候。大概明白,顾为经对这样的事情是不会有兴趣的。
和去年一样,她没有邀请顾为经去庄园里过圣诞,顾为经也想通过这段时间,好好的再次梳理一下他的画展。
安娜约定要是顾为经这边有空的话,可以到时候和她一起去维也纳听音乐团的新年交响乐演出。
……
没有了安娜在身边。
顾为经生活的节奏,也变得没那么紧张。
没有课,没有需要关心的画展筹备事宜,学校的考试全都考完,连大师计划的面试都告了一段落。
他的生活节奏瞬间变慢。
圣诞节假期是欧洲最长的法定假日。去年,他才来到汉堡几个月的时间,人生地不熟,随便在周边景点转了几圈,就算休过了假。
来到德国的第二年。
顾为经先飞去伦敦,看望了一下家人,呆了几天又飞了回来。
然后生活就变得更加简单了。
睡觉,吃饭,喂猫。
画画,拉琴。
今天是圣诞夜。
睡觉,吃饭,喂猫。
画画,拉琴。
汉堡下了一场好大好大的雪。
睡觉,吃饭,画画。
因为忘记了喂猫,画画的时候被阿旺跳到了桌子上,吓了一大跳。
拉琴。
顾为经终于能够得偿所愿的对着牧场里的奶牛拉琴了!牧场里的气味不算好,也不算特别糟糕,动物的粪便,青贮草料里的玉米杆和胡萝卜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再加上算不上洁白的大雪和泥浆,充斥着生动的自然气息。
顾为经收获了人生中第一位,听他拉小提琴不会逃跑的陌生听众——
荷兰大奶牛!
大奶牛总是瞪着一双牛眼,用一种困惑的眼神迷茫的盯着他看。
顾为经认真的研究了之后,他得出了结论,奶牛的产奶量并没有因为有音乐听而有所增加。反而因为气温的原因,少了大约10%。
唉。
又是一个和阿旺一样,不懂得欣赏艺术的哑炮。
就这样。
2018年的最后一天过去了。
就这样。
2019年的第一天到来了,于是,顾为经的画展,也在提琴的旋律中逐渐的靠近。
……
2019年1月1日。
维也纳。
金色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