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的草丛无风自动,每一株草的草尖上都顶着一颗发光的露珠。
在那成千上万颗露珠中所映射而出的朦胧身影,那些围绕在艾弥丝与拉斯特身旁鼓掌祝福的逝去之人们,究竟是幻象,还是真实呢?
当拉斯特再度回头望去之时,那些虚幻的影子已然消失不见。
只余下莹莹的光点飘荡在山崖之上,还残存着淡淡的暖意。
“小艾,你看见了吗?”
拉斯特轻声说。
“嗯。”
艾弥丝在少年的怀中轻轻点了点头:“我都看到了,开点心铺的赛丽奶奶,猎人大叔麦德,还有打铁的老爷爷温格……”
“我甚至还闻到了麦德叔叔手指间那残留的烟卷气味。”
“果然……”
她用素白的手指轻轻抚向自己的胸口,像是要感受自己心灵的温度一般:“我其实,从来都没有被整个世界所遗弃。”
“迦南里的大家,那些曾和我们共同生活过的人们……也从来都没有真正离去过。”
“即便现实世界中的迦南小镇已经毁灭,永远地停留在了两百年前,但是只要我们还依然记得那些美好的人和事……”
“那么,迦南便永远不会死去,而是会一直存活在你我的心中。”
艾弥丝微笑了一下,像是重新整理起斗志般伸了个懒腰。
“不过,正如拉斯特你当时对我所给出的回答那样——”
“时至今日,成为守岸人,成为正义的伙伴依然是你的理想。”
“那么,作为正义的伙伴,便不能够在这里停滞不前,不是吗?”
“和平宁静的温柔乡虽好,但是在完成短暂休憩之后,勇者终归还是要整装待发,再度踏上旅途。”
她就这样直视着拉斯特的眼睛:“接下来,我们便应该准备回归现实了吧?”
“嗯。”
拉斯特微微点了点头。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要不了多久……守墓者和邪教团的残党们便会彻底按捺不住,要对希尔缇娜和皇室动手了。”
“毕竟两年之前,希尔缇娜在帝都,当着全大陆来访者的面令圣剑认主,成为了新的圣剑使,也是格兰威尔帝国的下一任女皇。”
“而仅仅两年的时间,她便已经成就了传奇,距离天使都并不算太远,甚至足以凭一己之力去震慑宵小之徒。”
“这样的成长速度……换做我是希尔缇娜的敌人的话,一定会坐立难安的吧。”
“毕竟按这个趋势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要不了多久,希尔缇娜她恐怕就要真正晋升天使了。”
拉斯特不由笑了笑。
“到时候,甚至无需他们主动找上门。”
“按照希尔缇娜的性格,她一定会主动出击——将整个西大陆中那些藏在明里暗里的渣滓、隐患,都干脆利落地解决干净,防患于未然。”
“嗯嗯,这听起来确实很像是希尔缇娜小姐的风格。”
身旁,艾弥丝同样赞同地点了点自己的小脑袋。
虽然她还从未与对方见过面——那次在第六纪历史残响的重逢,艾弥丝只见到了跟在拉斯特身边的银院长,而未曾见到希尔缇娜。
但是,在迦南的幻境中,艾弥丝却许多次听拉斯特讲述过自己与希尔缇娜的经历。
从两人在深蓝港的相遇、相识、相知……再到后来在冻水镇迷雾中的并肩作战,以及后续的婚约种种。
凭借着身为女性的直觉,艾弥丝早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希尔缇娜对于自己的威胁——拉斯特在谈及希尔缇娜时的眼神,可是此前从不曾有过的。
因此,艾弥丝也早已经在心中,对那位传说中的希尔缇娜小姐有了大致的印象……若非如此,那个由星杯意志所化的审判天使也不会有着与希尔缇娜相似的虚拟人格。
毕竟,所谓「恋爱即是战争」。
对艾弥丝而言,为了赢得这场恋爱战争的最终胜利,了解希尔缇娜这位最强对手的情报资料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要不是守墓者中那些从神代留存至今的天使们,为了保全自己的位格,为了抵御岁月的侵蚀和腐化,而长时间处于沉睡和自我封印的状态……即便决定出战,但从历史长河中复苏,恢复完全体战力也需要一定时间。”
“那些守墓者和邪神残党……恐怕早就已经对希尔缇娜动手了,也根本就拖不到两年之后的现在。”
拉斯特的神情稍稍变得严肃了几分,开始与艾弥丝一起分析着现世的情况。
虽然表面看似宁静,但实际上,早已经有浓密的阴云在格兰威尔的帝都,在繁星大学的周围悄然酝酿……随时都可能演化为一场滔天的,足以令整个帝国为之颠覆的风暴。
“对守墓者的天使们而言,这两年的复苏周期或许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毕竟从神代至今,足足七个纪元数以万计的年月都这样熬过来了,也不差这一年半载的。”
“但是,对我们而言,这却是一个极大的利好消息。”
拉斯特不由笑了笑。
此刻环绕在帝国皇室与希尔缇娜周身的这场风暴,其实与第六纪的中页,那场针对守岸人组织发动的「破碎海岸之战」极为相似。
皆是因为人类史的走向中,出现了某个超出了掌控的惊才绝艳者,很可能会改写原定时代大势的「变量」……从而引得原本藏匿在历史帷幕之后的守墓者现世,要将那个不受控的「变量」抹除,将人类史的走向引导回守墓者所认定的「正轨」之上。
但与第六纪的破碎海岸之战不同——彼时的诺亚在暗,而守岸人领袖西塞尔在明,只能够被动地应对反击。
而这一次,双方的身份对换,蛰伏于暗处的反倒变成了拉斯特他们自己。
“在守墓者和那些邪教团的认知里,我此刻应该还是个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知何时才能够苏醒的植物人吧。”
“要知道那一日我开枪射杀了那个准天使,并为此支付了「愚人的图书馆」彻底破碎的代价,这都是实打实被整个帝都的来访者看到了的。”
拉斯特的嘴角勾勒起了一抹弧度。
“在他们眼里,即便我能够从植物人的状态苏醒,大概率也已经是个废人了——失去了最大的仰仗「愚人的图书馆」,还自毁了序列长阶,实力已经降到了最低点,并没有什么值得提防的。”
“甚至,能够用一个准天使的损失,换取「愚人的图书馆」的彻底破碎,再也不会被传递给下一任守岸人……在那些人的眼中,这说不定还是件相当划算的买卖。”
守墓者绝不会想到,当初远天之上,那如撒旦耶尔般的恶魔所开出的玉石俱焚的一枪——
其实,是拉斯特在用毁灭一切的方式,开辟一条新的传奇之路。
此刻两年过去,这条独属于拉斯特的传奇之路已然彻底被贯通,无限宽阔又无限悠远,承载着拉斯特登临传奇的足迹。
至于心灵世界中审判星杯的意志已经被彻底祛除,真正掌握了自己身体,从夜世界的漫长沉睡中归来的艾弥丝……则更是守墓者所绝对无法料想到的意外变量。
无论是艾弥丝的穿越,还是「人造天使计划」与审判天使的诞生,皆是在格蕾主导之下发生的。
彼时还处于全盛状态,身为命运天使的格蕾……拥有着覆写一切命运轨迹流向的能力。
有关于艾弥丝的一切信息和情报,乃至于她在历史长河中所留下的足迹,皆被格蕾用自己的权柄加以了掩饰、遮蔽与篡改。
那时正藏匿于历史帷幕之后的守墓者们,对于艾弥丝的一切都毫不知情,更不可能知道……还有一位审判序列的天使度过了第六纪的末劫,一直生存至了今日。
“坦白来讲,总是被守墓者给在暗处盯着。”
“一次又一次的,每当各个纪元的人类文明稍稍有所起色的时候,那些总是藏匿在历史幕布之后的老鼠们便要跑出来整些幺蛾子。”
“这样的事情重复的多了,我也有些感到厌烦了。”
拉斯特仰望着天穹的尽头,那冬夜的星空。
“既然自称为「Last」,一直以来,都将自己看作是最后一位守岸人。”
“那么,守岸人与守墓者之间,那绵延了数个纪元,数万年之久的恩怨……也该分出个结果了。”
夜空之中,群星璀璨。
在无尽的岁月之前,在那遥远的第一纪,最初的神代……那些还生活在神话种族压迫下的人类,也是在仰望着相同的星空吧。
作为那位「愚人」的意志的继承者,在最初的时候,守墓者这个组织无疑是纯粹而充满信念与理想的。
为了留存人类文明的墓碑,为了传承星火而孤独地守望。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昔日光辉炙热的理想,终归在漫长的光阴里被风化、侵蚀、变质……
最终,扭曲为了对「永恒」的渴望。
演变成,为了维持住现状而不惜对其他人类挥舞屠刀的,朽烂的执着。
“炽天之槛上苟延残喘的古神们也好,随时间而遗忘了最初信仰的守墓者也罢。”
“既然都是些第一纪神话时代的老朽东西,那么,就随着那个时代一同凋零吧。”
少年的声音在冬夜的寒风中飘荡。
“既然那些阴暗的虫豸们想要时间去谋划,去筹备阴谋……那么便给他们时间去筹备,去谋划,去布局。”
“等到阴影中的东西真正登上台前的那一刻——”
“神话的时代,便是时候落幕了。”
这是拉斯特在狩猎前的宣言,是要任由守墓者和邪教团谋篇布局,然后将其一网打尽的狂妄言语。
换作是别人,在听闻这般狂妄话语之后,怕不是会认为拉斯特得了失心疯。
但是,冬夜的星空之下,林海上的悬崖边。
艾弥丝却只是轻轻伸出了自己白嫩纤细的右手。
然后,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少年的手心。
肌肤相亲的触感间,传递来了彼此体温的淡淡暖意。
“嗯,我陪你。”
她握住了拉斯特的手,轻声地说。
并非是艾弥丝不清楚拉斯特所要做的事情究竟有多么的狂妄,多么的危险。
甚至恰恰相反,作为人造天使计划的主人公,作为审判的天使……艾弥丝对传奇、乃至于天使所涉及的神域的了解,还要更甚过此刻的拉斯特。
无论是守墓者组织中,那些作为底蕴存在的古老强者。
还是炽天之槛上,那些从神代一直苟延残喘至今的古神。
无一例外,祂们皆是真正的天使,是超越了自身原本的种族,君临于万亿生灵之上的至高无上者,也是各自序列长阶规则与权柄的主宰。
而且与艾弥丝、格蕾这些最近这个时代才刚刚晋升的天使不同……那些神话生命皆是天使领域中的古老者,经历了无尽岁月的洗礼,无论是力量、位格还要对于各自权柄的掌控,都要远甚于新晋者。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
正如金发少女曾经在诀别之时所说的那样——“艾弥丝会无条件地支持拉斯特的一切”。
是狂妄也好、是愚蠢的决断也罢。
乃至于是自暴自弃,沉溺于虚幻之中的懦弱逃避、背弃了自己本心的邪恶堕落、癫狂到难以理解的绝望疯狂也都没有关系。
这是在那个阴暗的山洞之中,失魂落魄的小女孩所暗自许下的誓言。
而此刻,在这片美丽的冬日星空之下,艾弥丝再一次地重复了这个誓言。
“这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决断,而是我们所共同作出的决定,拉斯特。”
“从今往后,无论在未来的道路上将会面对什么——无论是欣喜还是忧伤、欢笑还是泪水、即便是穷途末路的死亡……都由我们来一起去面对。”
艾弥丝会一直跟着眼前的黑发少年,从青涩到成熟,从懵懂无知的孩童到垂垂老矣再也走不动路的老人。
直到天涯海角,直到白发苍苍。